三月 • 微風

對於『吃』這件事，媽媽向來的要求是『有吃就好』，以及，絕不吃牛肉。

原因是媽媽從小就看牛在田裡服務奉獻，按鄉下人的感恩哲學，當然不能吃牛肉。在許久之前，當媽媽拒絕所有牛肉製品時，我還嘻皮笑臉地說：「妳又沒牽牛種過田，沒關係啦。」，當然，少不了一頓罵。


但因為生病後，血清白蛋白實在太低，加上也有貧血現象，在醫生的建議下，開始每天服用牛肉湯。所謂的牛肉湯，是指台南特有的清燙牛肉湯。是的，就是許多美食節目常會介紹，每日新鮮現宰的牛肉，經過熟練精準的刀工俐落片成大薄片，堆疊在碗中，沖下滾燙高湯的那種滑嫩鮮甜的牛肉湯。但是，我媽不愛，非常非常不愛，甚至到了非常厭惡痛恨的程度。

既然醫生都開口了，媽媽好像也就有點認了的意味，不過，也許是心理因素所致，她一見到我端來牛肉湯，就眉頭深鎖。勉強喝個幾口，就開始抱怨牛肉太硬、噁心的味道讓她簡直要作嘔等等。


起初，我以為是自己買的牛肉湯不夠好，還親身嚐了幾家鎮上店家，從中挑選出湯頭最佳、還上過電視節目的名店。老闆聽聞我媽的挑剔，甚至從冰箱搬出每日限量的私房貨，切出最完美的細絲薄片，燙成粉嫩嫩的一碗人間極品牛肉湯。

可惜，我媽不但不賞臉，還繃緊了臉，乾脆連咬也不咬，以萬分痛苦的表情，吞下每日那不得已的一碗牛肉湯。


直到有一天，媽媽看著端上來的牛肉湯，恨恨的別過臉，我終於忍不住，不高興的開口了────

「不管以後是要上天堂還是地獄，這碗湯就是現在救命的藥，再討厭也要忍耐的喝下啊。」我還努力以自認最平靜的語氣說：「應該是要很感謝的心情來喝下── 如果這些牛肉可以讓妳恢復體力，這隻牛的犧牲也很值得了。」



「要感謝什麼？我乾脆死了還快活些。」也許已經壓抑許久，我媽的情緒整個爆發。「像妳每天逼我這樣那樣，我甘願去死！」

家裡其他的人平日都要上班，只有我留在家裡照顧媽媽。我自認已經花很多時間和心思在媽媽身上，但此刻，媽媽居然說被我逼得甘願去死！

我──我心裡也很委屈！ 所以，我也爆發了。

「不然是要怎樣？我都是按照醫生的話去做的這些事，有什麼不對？而且動不動就說要去死── 妳是得了甚麼多嚴重的病嗎？！」

在當時，我覺得媽媽只是暫時性的病症，只要把腎臟發炎狀況控制下來，那些甚麼水腫、疲倦無力等等，都會慢慢消失，恢復正常。只要撐過這段時間就好──當時我真的是這麼想的。

可惜，我媽並不是這麼想。「妳都不知道我有多嚴重、多痛苦嗎？」然後就開始哭起來。

哭不能解決事情，而且我還沒氣消。於是，我撤掉那碗倒楣的牛肉湯，當著我媽的面前倒進房間廁所裡的馬桶──

「好、不要喝！以後都不要喝！看要怎樣隨便妳！」我氣呼呼地下樓，氣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。

不過平靜下來後，我約莫也能猜出媽媽真正生氣的並不是那碗牛肉湯。她氣的是，為什麼生病這麼久還是不見起色，她憂心自己還能撐多久，對茫然的未來充滿恐懼與憂慮，所以這碗牛肉湯成了她情緒的出口。

隔日，我仍然還是買了牛肉湯。媽媽繼續擺臉色，但至少在抱怨連連中也慢慢喝掉了。而我在心底不知道唸過多少次的心經，企圖用這種方式壓下隨時可能脫口回應的情緒氣話。

我曾單純的認定這是場因為牛肉引起的戰爭。小小的一碗牛肉湯撕裂我們原本就非常緊張的母女關係。但在媽媽後來陸續經歷中風、敗血症、昏迷指數三、再度中風等等之後，我終於明白，與其說是戰爭，不如說是我們母女關係的重整。 這段時間以來，難以預料的演變，像是打破什麼，然後再慢慢捏回來，變成全新卻不同的什麼。（到底是什麼呀。）

總之，因為牛肉引起的緊張關係，不是只有台美才有，我家也有明為牛肉，暗為媽媽與女兒之間的戰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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